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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拖延症的殺手(5/5)

(二十八)

我婉拒了僕從是否需要陪同前往的詢問。與之前不同,這次不必趁天黑掩人耳目,也不需要易容自己,堂堂正正獨自踏出牡丹家的大門。

 

明明是如此光明正大,我的腳步卻很沈重,搭上了返家的車。

 

我在午間到了目的地。住了二十年的水晶蘭家,將近兩個月沒有歸來,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同時襲上,我站在前院的大門前莫名膽怯。

 

「你怎麼在這?我沒聽說你要回來啊。」

 

老大這個時間會在院子散步,被注意到在我的料想之中。

 

他開了門把我迎進去,拍了拍我的腦袋。

 

「怎麼啦,難不成牡丹家主欺負你啊?」

 

我搖搖頭,做了一次深呼吸,開門見山道。

 

「老大,你是在慶典廣場的小路上撿到我的嗎?」

 

老大瞪大了驚訝的雙眼,不可置信地看著我。雖說沒有直接承認,但這反應也足夠說明現實了。

 

我的心情複雜,全部混沌成一團。

 

老大沒有多說什麼,手搭在我的肩上,「還是進屋再說吧,今天外面很冷。」

 

我坐在老大的辦公室裡,老大坐在我的對面,兩人中間的木桌放著兩杯冒煙的熱茶,但誰也沒有動過一下。

 

「你是怎麼知道的?」

 

「家主說他那年看見一個嬰兒,後來再去找就不見了。時間對得上,但我其實沒有把握,所以才來問你。」

 

老大往後一靠,背抵在沙發上,雙腿交疊,直勾勾地看著我。

 

「你是想知道,你的親生父母的事?」

 

「......我不知道,我想不想知道。」

 

事到如今,就算知道了也毫無意義。如果他們已經不在人世,只是一片空虛;要是他們尚且健在,我也並不想前去認親。

 

我只是想一解內心的焦躁。

 

「難不成你大老遠跑一趟,問了一句就要走了?」

 

「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不是我,不然我只會愈發坐立難安,我怕暴露給家主。」

 

「那你現在好點了?」

 

「......沒有。」

 

很遺憾,並沒有。

 

心裡始終有一股堵塞的難受,逐漸擁擠至整個胸腔,推拉鑽鑿都挪不動它。

 

老大盯著我沈默良久。

 

熱茶的煙已經散去,老大端起來喝了一口,緩緩道:「沒事,有些事情需要沈澱一下,不用急著想出一個答案。」

 

「你今天怎麼樣,要睡在這裡,還是要回去?」

 

「我......我能待在這裡嗎?」

 

「可以,牡丹家那邊我幫你說,你別擔心。」

 

我輕輕吐出一口氣,躺倒在沙發裡。

 

「老大,我們的事,只能藏著嗎?」

 

老大皺起眉頭,「什麼意思?」

 

「我最近覺得,要一直說謊好累。尤其要對一個真誠的人說謊。」

 

有些事情看似毫無關聯,但卻會在某處有共同點,讓你的思緒一下飛越。

 

虛假的婚姻成真以前,我都不知道罪惡感會如此激烈地折磨我。

 

如同我在碰觸到身世真相的前一秒,從來想不到我會如此在意,在意到抓心撓肝。

 

我想起了之前交派於我的任務,閉上了眼。

 

「我有時會覺得,我跟那個花店店主沒什麼兩樣。仰仗他人的信任,偽裝自己,製造謊言。」

 

老大立刻否定了我,語氣帶著點怒意,「他騙人是要詐取財物,且意圖栽贓他人,你跟他哪裡都不像。」

 

他略顯無奈地長吐一口氣,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髮,壓低了聲音,柔聲說著:「你先好好休息一會,好嗎?」

 

我默了下,安靜地點點頭。

 

昨晚睡得時間不長,一早醒來又搭車趕路,我一邊思考著,一不小心睡了過去。

 

在睡夢裡,我人站在審判台,俯視著低處的自己。

 

「你是否在意你過去的家人?」

 

高高在上的審判長質問著我。

 

「不,我不在意。」我挺聲答道。

 

「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好奇?」

 

這一次我猶豫了,沒能流暢作答,「......這——」

 

「看吧。」審判長嘲諷地看著我,無情地回應,「你連真心都不想認真面對,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與我談論是非?」

 

我拔高了音量,手拍在胸脯上,「但是,我早就擁有愛著我的家人,我也愛他們,我怎麼可能會掙扎於那些我沒有印象的過去?」

 

「你看見希望,僅此而已。」審判長的聲音突然極為冷淡,像是只會發出固定音頻的機械。

 

「你花了所有時間說服自己,血緣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和誰相愛,好不容易成功了,你信了。」

 

「甚至還能安慰別人。」

 

「——血緣並不重要。」

 

「然而在抓到一絲線索之時,努力化為烏有。」

 

「你敢保證你沒有一瞬間,羨慕過你的大哥和大姐?羨慕過牡丹龐大的家族?」

 

我說不出話。

 

審判長擠出一個悲憫的笑容。

 

「真是可悲。」

 

「你收到的還不夠多?你不也很清楚,童年比你悲慘的孩子多如繁星。」

 

「遲來的愛、得不到的愛、狠戾的愛、殘忍的愛、算不上愛的愛......」

 

「甚至你口中的家主也一樣。」

 

「你覺得他可憐,卻又摻雜扭曲的嚮往。」

 

「你有一直都很愛你,至今也都愛你的家人。」

 

「你竟想對這些視而不見,去追尋那狠狠拋棄你的親生父母?」

 

「不是的!」我緊緊抓著胸口的囚服,放聲吼叫,「我不想去見他們!我、我也許好奇過真相,羨慕過他人,但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想法!我可以普通的生活下去,當作什麼也沒發生。」

 

「你還是說謊了。」審判長無語地嘆氣。

 

「在聽見了我的言詞,你心裡想的是——也許其中有什麼隱情,也許我不是被拋棄。」

 

他壓低聲音,輕得只剩下氣息,「也許,他們愛過我。」

 

審判長笑了,笑得彷彿在哭泣。

 

「你還沒放棄,你這可憐又可悲的大騙子啊。」

 

我的聲音逐漸無力,多道一句都成了辯解,蒼白到無人將信。

 

「不是,我很愛我的家人——」

 

「家人?」審判長高聲打斷了我,「你是指你至今仍然稱呼為『老大』的人?」

 

我心底重重一驚,就像被一記拳頭砸中。

 

「你為什麼這麼叫,你很清楚。」

 

審判長無情地恥笑我,「你還癡心妄想,你能稱呼為『父親』的人,可能還另有其人。」

 

「你避而不談的內心深處,就是這樣自私無情。」

 

審判長的手一揮,下一秒,我隨即墜入深淵。

 

審判長的悠長的聲音,在黑暗裡迴響。

 

「少做夢了。給我醒來,滾回現實吧。」

 

我再醒來時,外面的天色有些陰沉,一點一點的雪往下飄落,把街景染成全白。

 

下雪了?

 

今年還有幾天才過去,初雪以往都是一月中旬降下,這次提前了半個月。

 

怪不得最近氣溫驟降。

 

我盯著窗外發呆,還沒從剛睡醒的惺忪狀態下回過神,思緒有如雪花一片一片飄動。

 

我垂下眼眸,才發現我身上披蓋了一件毛絨的毯子,手感很好,也很保暖。

 

是老大給我蓋的吧,小時候......他也會這樣。

 

方才血淋淋的夢境還在徘徊著,此刻好像還有人指著我的腦袋,拼了命指責我。

 

「睡醒了嗎?你是不是什麼都沒吃?」

 

老大推開了門,將盤子放在桌上。

 

「你臉色好差,沒有睡好?」

 

我愣了一下,點點頭。

 

做那種夢,誰都沒辦法睡好的。

 

我從沒像現在這樣憔悴又沒用,平時就算懶懶散散的,腦子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。

 

我是什麼時候變軟弱的?

 

老大撥開我前額的髮絲,「都冒冷汗了,可憐小孩。要是吃不下就晚點吃,但不能完全不吃啊。」

 

我始終保持沈默,不是我不想說話,就是喉嚨擠不出力氣。彷彿是審判庭用完了我的說話份額。

 

「......你睡覺的時候啊,我想過了。」老大重新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,神情認真嚴肅,又帶著一絲釋然,「要是你信任對方,你想透露一些東西也無妨。」

 

聽到這我睜大了眼睛,瞬間挺直腰背。

 

「......什麼?」

 

「我們保密的原因無非就是要保護自己,免得受人提防甚至慘遭陷害,還有被眾人公開撻伐。」

 

「要是你能保證對方知道不會害你,也不會洩密,你想說就去吧。」

 

這是我曾盼望的奢求,但突然被授權還是令我慌了手腳,「可是,為什麼......」

 

「當初也是我半強迫你過去牡丹家的,要是你連覺都睡不好,我也不會坐視不管。」

 

「我是你的家人,保護你、幫助你是我該做的。」

 

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麼。

 

但心底清晰地湧起一股酸楚,垂下頭嘲笑自己。

 

我自認我很清楚自己被愛,卻在日復一日的理所當然下,貪婪地忘記了他們有多珍貴。

 

腦裡想再多次「他們很愛我」、「我很愛他們」,心裡卻沒有真正共鳴,那終究是白搭。

 

我果真要寫個日記,時刻提醒自己。

 

家主還真有先見之明。

 

「但你也要謹慎一點,我們家一旦脫離牡丹家,隨隨便便就會被吞掉了,知道吧?」

 

我不禁苦笑一聲,倒回沙發上,「我壓力真大。」

 

「辛苦你了,你做得很好了。」

 

「......也還好,沒那麼辛苦。」

 

「在我面前逞什麼強。」

 

鑽牛角尖會害你扭曲現實,曾經觸手可及的愛,一下子模糊不清,讓你看不見也抓不著。

 

聽了老大的話,籠罩我的空虛感被吹散,讓我想起被家人關心的歸屬感。

 

不知道審判長能不能把我從黑暗深處撈回去?

 

「老大——」話到一半我又閉上了嘴,重新組織一遍語言。

 

「......父親。」

 

坐在我對面的身影一顫,震驚得合不上嘴。

 

我第一次這麼稱呼他,耳尖有點紅。

 

「謝謝你。還有......我現在很想聽我過去的事。」

 

無論是不是個悲慘的故事,我都不會動搖了。

 

「可以告訴我嗎?」

 

(二十九)

那天和今天一樣,降下了提前的雪。

 

父親那天休假,索性到慶典的廣場參與活動,不料那年有太多突發狀況,現場一片混亂。

 

也許只是某種直覺,他看向了街邊的人潮,望見一名行跡鬼祟的影子,溜進了被林蔭遮蔽的小徑內。

 

他心生懷疑,更擔心對方是不是想趁著混亂做些歹事,即使並沒有任務在身,責任感驅使著他的腳步,決意追上那人影消失的方向。

 

在陰森的小路上,父親躲在一顆樹後隱去氣息,發現了他追找的目標。那人手上提著一個籃子,看身形可以判斷是一位青年男性。

 

那人左右張望,在樹幹旁的平地把籃子放下,按照原路匆匆而返。

 

父親原地靜待,沒多久便看見來了另一個男人。

 

父親認得他,他曾調查過此人。

 

那是一個毒販。

 

那個籃子裡裝著違禁品?

 

就算這裡人煙稀少,怎麼可能如此明目張膽?

 

父親悄悄溜近對方,擊暈毫無戒心的男子,匆匆一眼看見微開的籃子內部,瞬間理解了。

 

他們想靠嬰兒偽裝,把違禁品藏在裡面。

 

父親手爆青筋,眼裡都是怒火。

 

他強忍當場取人性命的衝動,不打算自己動用私刑,轉而通報給公安機關。

 

如果要搜查出一條鏈,還是由更專業的來。

 

這樣做也更能讓那可憐的孩子找到歸處。

 

不幸中的大幸是,嬰兒沒有實際接觸到違禁品,在醫護照顧之下,身體狀況除了營養不良,暫且無生命危險。

 

至於這個孩子的父母,生父便是提著籃子進入森林的男子,而生母則是生下孩子沒多久便離開人世。

 

他的生父偷了違禁品,藏在親生骨肉的衣服裡,試圖瞞天過海,交易給毒商,賺一筆快錢。

 

一個生命,在他眼裡究竟算是什麼?

 

在生父被找到時,他似乎早已知曉詭計失敗,卻又沒有能力與勇氣逃跑,畏罪自殺於家中。

 

父親最後收留了我。雖然他很早就告訴我,我是他收養的孩子,但一直沒有袒露更多細節。

 

「也不是好聽的故事,我怕你聽了難受。」

 

這篇故事陌生得很,但確實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經歷,過程淒涼,結尾的真相更是不勝唏噓。

 

這就是我血緣的故事。

 

我聽了沒有太大的起伏,估計是感受不到實感,心情只像一潭平靜的沼澤,陰暗潮濕卻冷漠無情。

 

「聽了這些你還吃得下晚飯嗎?你肚子餓不餓?」

 

我一下被抽回現實,有點無語和想笑。

 

「你講完下一秒就關心我吃不吃飯。」

 

「當然啊,我不關心誰關心你。」

 

在內心的最深處,我曾僥倖地想著,我的血緣故事會是如何,有沒有轉機。

 

但我的膽怯讓我一再拖延,避而不談。

 

家主無意間的發現打破了平衡,使得我被迫向前,挖開了塵封二十年的真相。

 

......緣分真是奇妙,又令人肅然起敬。

 

「我會好好吃飯的,我早就不是小孩了。」

 

「在我眼裡你永遠都是小孩,哪怕成年也是。」

 

我很慶幸,是緣分把我牽到這裡。

 

(三十)

隨著天色昏暗,降雪的等級也逐漸提高,恐怕到深夜就會轉變為冷冽大雪,刮著刺人的寒風於空中肆虐,到時候連出門都危險。

 

雖說我本就打算在水晶蘭家過夜,但縱使我改變心意,嚴峻的天氣也難以達成願望。

 

我剛洗了個熱水澡,換上暖呼的睡衣,踢著毛絨的拖鞋在老家裡漫步,開門進房。

 

我留在牡丹家的紙條說我明天回去,但願明天的降雪量能趨緩,否則我就得多待幾天。

 

其實這也沒什麼,待在老家很舒適。

 

但就是......

 

我靠著窗戶,看著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,無聲在心底嘆了口氣。

 

就是有點想家主了。

 

結婚之後我們就沒間隔一天以上沒見到面,坦白心意以後更是幾乎黏在一起。

 

我好像很理所當然地習慣了,旁邊有他。

 

叩、叩。

 

房間的木門傳來敲擊聲,父親混含著猶豫的聲音緊接而後,「......哎,牡丹家的家主真是心急死了。」

 

我歪過腦袋,不解道:「什麼?」

 

「你丈夫正往這裡來了,大概十分鐘後。」

 

......啊?

 

現在還下雪呢,況且距離家主今天工作的結束時間,還有一個多小時才對啊。

 

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,不禁再次望向窗外,看著綿延至遠方,消散在霧氣裡的道路。

 

原先搖擺不定的重逢時間,突然被壓縮成十分鐘。

 

緊張、喜悅、慌亂同時湧上心頭,我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,思索著見了面我該如何坦白,從哪裡開始說起。

 

我原本想慢慢思考的,怎麼碰上家主我就半分都閒不下來,偷一秒都不行。

 

(三十一)

身為一個殺手,除了目標之外,我通常只把眾人劃分為兩種。

 

我家的人、一般人。

 

我家的人都是自己人,是站在同一陣線,朝著相同目標工作的夥伴,同時也是重要的家人。

 

一般人顧名思義,就是那些與我們任務無關的所有存在。

 

說是無關,好像也並非完全無關。

 

我們執行任務,就是希望能幫助這些人,無論是已經受過傷害的受害者,亦或者隨時會被盯上的無辜市民。

 

我曾經救過家主,也救過牡丹家。

 

所以他們也被我歸類在一般人的區塊裡。

 

「聽隨從說你回家了,我差點嚇死,把工作快速解決就趕過來了。」我們倆站在玄關,家主緊緊地把我抱在懷中,我險些喘不過氣。

 

「......我有留紙條啊。」

 

「一張紙別想打發我,我要見到本人。」

 

家主比我想像的還不淡定。

 

難不成我之前出任務給他留下心理陰影了?

 

他抬起頭,捧著我的臉觀察許久,皺起眉頭道:「你怎麼看起來很憔悴啊,眼眶也紅紅的,哭了嗎?怎麼了?」

 

「這——晚點跟你說,你先去洗個澡,身上都被雪打濕了,不冷啊?」

 

「是啊,浴室直走右轉就能看見了,東西也幫你準備好了。」父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,他倚靠在牆上,似笑非笑地看著我。

 

我還被家主禁錮在懷,略尷尬地頭皮發麻。

 

之前在聚會上,家裡人知道我們是裝裝樣子也就算了,但現在可不同。

 

......這就是被家長抓到在談戀愛的感覺?

 

明明不用心虛,我還是掙脫出來,推著家主往浴室的方向走,一邊低聲催促著。

 

看著家主乖乖離開的背影,我害臊地揉揉耳朵,「父親,你能不能別笑了。」

 

「好,那我不笑了。」

 

明明還在笑。

 

透過聚會後的來信和大姐孜孜不倦地幫腔,父親已然接受了我們假戲真做的事實,總算不是一副「我家孩子居然真的被拐走」的態度。

 

反之,隨著大姐的腳步,喜聞樂見我倆待在一起的樣子。

 

「看到你們開心就好。而且,看來他真的對你挺好的,都下雪了還來。」父親欣慰地拍拍我的腦袋,隨即瀟灑的朝辦公室走去。

 

我搓了搓微熱的臉頰,原本想直接回房,但又想起家主不熟這裡的佈局,只好又走了回來,待在浴室附近的客廳坐下。

 

我抱過一顆抱枕,整張臉陷進柔軟的布料裡,額前的髮絲蹭得翹起。

 

聽著浴室傳來的水聲,緊張的情緒泛起漣漪,客廳裡靜悄悄的,越是沈默,腦內越是吵雜。

 

要跟家主說了。真的能說了。

 

結果會如何,他會驚訝,還是生氣,會恐懼我又或是嫌棄我嗎?

 

牡丹家再聲勢浩大、名震全國,也終究被我劃分為一般人。一般人真能接受自己結婚兩個月的丈夫——私底下是一個殺手?

 

我從小就在殺手家庭長大,不是很清楚別人會如何看待這件事,但也能猜到,大概不會太好。

 

浴室的門打開,冒著熱氣的人影踏進走廊,有些茫然的左右張望,看見了我便展開笑顏,踏步而來。

 

家主順手地揉上我的頭髮,這些人,為什麼一個一個的都要弄我的腦袋。

 

我想起家主曾寫在收藏冊上的句子。

 

——『他頭髮挺軟的。』

 

「你在等我嗎?」

 

「不然你又不知道哪間是哪間。」

 

家主在沙發的扶手坐下,手順著下巴輪廓往下滑,輕柔地捧著我的臉,拇指擦過我的眼角。

 

「所以你怎麼心情不好?早上也看你......好像睡得不太安穩,但我又有事,也不忍心把你吵起來。誰知道工作到一半收到通知,說你起床沒多久就跑回家了,慌死我了。」

 

「但我寫了我明天就回去——」

 

「明天要下大雪,出去多危險?我才不讓你冒這個險。」家主沒好氣地打斷了我,嚴肅了不過幾秒,又軟下來撲在我身上。

 

「但是我也不想見不到你,所以今天趕過來。」

他的聲音悶在我的頸邊,可愛到我忍不住笑。

 

「一家之主,都二十六歲了。」我的聲音帶著笑意,回敬對方一個摸頭,心裡想他頭髮也挺軟,「還這麼幼稚啊。」

 

「我說過了,喜歡你不需要威嚴。」還理直氣壯的。

 

家主執著得很,繼續纏問道:「你還沒說呢,發生什麼事了?」

 

果然沒得拖,雖然我也沒打算拖延。

 

錯過時機反倒更難開口,想到這層,或許真該感謝提前降下的大雪。

 

「還是回房間說吧。」坐在這父親隨時會路過,家主又貼著我不放,被看見尷尬的還只有我。

 

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,房間被整理得乾淨有序,桌椅擦得發亮,整齊排列靠齊牆角,床單沒有一絲皺摺,疊成塊的棉被置於正中間。

 

我的房間不大,也就這些東西,頂多放著一些紙筆、針線盒和布料線材。

 

甚至牡丹家給我準備的單人房還更大一些,還附帶一間乾濕分離的浴室。

 

但論熟悉感和親切感,再周到的房間也比不上這個我住了二十年的老家。

 

分明是個毫無特別之處的小房間,家主眼神卻到處悠悠轉轉,好像看見什麼稀世珍寶似的。好奇得那看一下,這瞄一下,隨後才反應過來這行為有些失禮,連忙轉過腦袋看向我。

 

「啊,抱——」我在他出聲時捂住了嘴,抬抬下巴指向床鋪,示意他坐。

 

「沒事,反正也沒什麼不能看的。」

 

「哦,那行吧。」家主乖乖在床邊坐好,我拉過書桌的木椅,單手跨在椅背上,面著家主一坐。

 

我有些窘迫地用指側摩挲唇瓣,在腦中復盤想了一次又一次,想要傾訴的故事。

 

「......之前你說我的秘密,等我想說了再說就行,今天就是我想說的日子。」

 

「先從哪裡開始......不對,我應該先提醒你一下,這個故事有點長,也可能會嚇到你,也有可能你接受不了,但是,總之——」

 

我默了一下,對自己深感無語。

 

腦內彩排完全沒有用啊。

 

家主不催促我,只是靜靜地等著我的下文。

 

「我們家的人,就是上次慶典和聚會你都見過的,除了雙胞胎的大哥和大姐,實際上都沒有血緣關係,我們是我父親收養的孩子。」

 

「你昨天提到的那個下落不明的孩子,我當下只是懷疑,但今天確認過了,他......就是我。」

 

家主睜大了眼睛,慢慢坐直了身子,張開了嘴卻沒說出半句話,好似琢磨不出合適的話語。

 

「我以前都沒問過自己的來歷,沒想到在你這碰上一個線索,我瞬間就在意的不得了。」我垂下頭撓撓後腦,泯起唇瓣,又再開口,「我一直心神不寧的,怕你回來會發現,如果被你追問我也說不清,就想先回家問清楚。」

 

「結果反倒害你擔心我了,還影響你工作,這是我考慮不周,抱歉。」

 

家主沒並沒有回話,但在驚訝之餘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,好像在告訴我他並不介意。

 

我捏著下巴暗忖了會,眼珠子滾動半圈,「嗯,第一件事大致是這樣。」

 

家主愣了愣,喃喃低語:「第一件?」

 

「嗯,關於第二件事,你聽起來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,但我絕對沒有開玩笑。」

 

家主嚴肅地點點頭,「嗯,我認真聽著呢。」

 

我鋪墊舖夠了,直接步入正題。

 

「我家......大家的工作都一樣,都是——殺手。」

 

「應該和你想像的差不多,接委託,隱蔽行蹤,奪取目標性命的......那種殺手。」

 

我一邊滔滔說著,手指腳趾反覆蜷縮,又再度鬆開,始終沒有抬起頭去看家主,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臉色。

 

「我們也不是什麼委託都接,一切都看父親的判斷,基本上以危害老百姓,且一般人求助無門的犯罪者為主,因為父親他最看不慣這種人。」

 

「我們守護我們角度的正義,即使和世界的主流觀點並不相符。」

 

「我、我沒有要找藉口的意思,我知道客觀來說我們也是在犯罪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」

 

「......瞞了你這麼久,我很抱歉。」

 

話題的終結,終究只是一句蒼白無力的道歉。

 

「真的對不起。」

 

我並不是要取得原諒,這個歉意我還是需要傳達。

 

也許只是想狡猾地,讓自己心裡好過點罷了。

 

沈默在房間裡擴散,良久無人應答,指針越走越遠,每響一聲便令我更加難以抬頭。

 

「......難怪。」家主輕聲低語了一句,我僵直了身軀,豎起耳朵仔細聽。

 

「難怪你會那樣安慰我......難怪那天你不知道跑到哪裡去,還拿了手帳......哦,還有第一次聚會敏銳的發現有人形跡詭異,在杯裡下毒。」

 

我愕然地抬起腦袋,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。

 

家主怎麼自己分析起來了?他沒有要對我說些什麼嗎?也不驚訝也不困惑的?

 

這樣的回饋我始料未及,一時間竟做不出反應,只有幾個支支吾吾的音節,形單影隻地落在地上。

 

「......呃、呃,家、家主......?」

 

家主還在恍然大悟,扶著下巴看向我,「嗯?」

 

嗯什麼啊,不對吧。

 

「你不驚訝之類的嗎?」

 

「欸?我很驚訝啊,沒想到之前那些表現是因為你是殺手,哦,這是不是你之前說的『保命手段』?總算知道是什麼了。」

 

你才不驚訝,我覺得我比你還驚訝。

 

「你不覺得可怕?」

 

「什麼?哪裡?」

 

「我、我都說了是殺手啊,這工作很常見嗎?」

 

我被家主搞得認知有點崩壞,其他人對殺手的接受度何時這麼高了?還是只有家主這樣?

 

家主翹起二郎腿,一手托著腮,「一開始聽到確實有點驚訝,如果換個人來當面告訴我,我也會警惕對方,甚至會恐懼吧。」

 

「但你是你,也不只是個殺手。」

 

「我認識你,是個吃甜點就開心、平常有些小懶散、看個日記都會掉眼淚的,很好也很可愛的人。」

 

「還有,雖然看起來一副冷漠的樣子,但和其他居民說話都很溫柔,對小孩子和年長者更是耐心,這部分我也偷偷觀察過。」

 

「我不會因為一個職業就否定你,況且,其實我對你的行業沒有很了解。如果你們的理念是如此,我可能還會有點贊同,畢竟我看過好多走在灰色地帶胡作非為的人,拿他們沒辦法,只能自己氣自己。」

 

「......你身為一個大家族的家主,說這些沒關係嗎?」

 

「牡丹家的人聽到會大發雷霆吧,覺得有失禮數,毫無道德觀念。」

 

「那......?」

 

「別給他們聽見不就好了,我就是個特別叛逆的新任家主,還前所未有的和同性聯姻呢。」

 

他看起來還有點驕傲,是我的錯覺嗎?

 

我呆愣地聽著,訥訥道:「那、那我騙了你這麼久,你不介意嗎?」

 

家主伸手捏住我的臉,「你自己都說保命手段了啊小殺手,跟我說才不行吧?」

 

說到這,家主才反應過來,「你跟我說真的沒關係?這樣不會違反......嗯,規定什麼的?」

 

「我和父親說過了,其他人就算了,但我不想繼續騙你,整天跟你説謊負擔太大了。我父親也同意我跟你說了,不用擔心這個。」

 

家主放心下來,「那就好。你這麼信任我啊。」

 

「就是信你才想說的。」

 

「那以後是不是輕鬆一點了?」

 

「應該是吧......不過也只能對你說。」

 

家主的手順著我的肩膀下滑,經過手臂,牽起我的指尖,握在手裡把玩。

 

「跟其他人就隱瞞不會有罪惡感?」

 

「不會,其他人不知道才好。可是你對我袒露一堆秘密,還說喜歡我,我的良心每天都越來越痛,覺得只有自己很假。」

 

家主手指滑進我的指縫,十指緊扣,「其實,假也不一定不好。」

 

「什麼意思?」

 

「你看,我們一開始也是因為一段假婚姻而相識的,如果沒有這一個虛假的契機,我們現在不可能會坐在彼此對面,說著這些事。我也不會遇到一個我很喜歡的人,發現他很有魅力,甚至在下雪的冬天奔波,單純的只是想見他。」

 

「要是你一直都是展露真實,毫無保留,那身為殺手的你肯定不會被選上,也就不會和我結婚了。」

 

「你要是還是覺得抱歉,那就跟我說一些你的故事好不好?我很想聽。」

 

「不只是因為我喜歡故事而已,我想知道我喜歡的人更多的事。」

 

之前只把人劃分為兩類,似乎是不太夠了。

 

「可以說給我聽嗎?」

 

我心底泛起一股酸楚,以及安心感。

 

「......嗯,可以。」

 

再為他多開一類吧。

 

並非持著相同目標,也不僅限於被保護的對象。

 

給予我信任,支持著我也愛著我。

 

世界上獨一無二,絕無僅有的,我的丈夫。

2020.03.23 初文始|2023.12.29 建站
​2023.11.25 最新作品【死對頭】


𝗡𝗲𝘄✧˖°
✦【 可能會連載(設定only) 】
2024.08.08【男主就讓給你吧!】作品更新

敬月

敬月亮一杯檸檬紅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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