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對頭

      第一次服務學習結束的隔天，又碰上一個四天連假，悠爾正坐在書桌前整理筆記。

 

      不過並非是課業上的內容，而是紀錄幼兒園小朋友的性格、喜好，順便檢討反省自己做得不夠好的地方。他昨天很認真和孩子們對話，也用心地觀察，連他們和家長互動的方式也不例外，一切牢牢記在腦子裡。

 

      他不希望出任何紕漏，也不希望再出什麼事。

 

      寫到一個段落，他手有點痠，停了下來，輕輕按揉著右手的腕處。

 

      他垂下眼眸，一片陰影打在他的臉上，面上還是那樣毫無波瀾，眼底是深沉的煙波。

 

      悠爾昨天做了夢，睡得不是很好，心情也有點低落，無表情的面容上，染上了一些困倦。

 

      他看著被袖子遮掩的左手臂，拉開了袖口，看著那道長長的傷口發呆。

 

      他不是第一次在幼兒園幫忙，他高中時也常常去附近的幼兒園，和那邊的小朋友關係很好。

 

      但高三的夏天，因為他，差點讓一個小孩子出事；要是他沒趕上，這個刀痕就不是在他手上，而是在那個孩子身上。

 

      他理智上知道，這件事不能怪他，有錯的是擅自期待他是同類，擅自希望破滅之後心生憎恨的那個人，但他就是停不下腦袋裡指責自己的聲音，也揮之不去那曾映入眼簾的冰冷刀鋒。

 

      他其實已經不記得當時痛不痛了，但唯有被殘忍的月光照亮的金屬刀尖，他依舊記憶清晰。

 

      一回想這件事，悠爾的手就有些顫抖，他極力壓制住了自己的情緒，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
 

      他害怕重蹈覆徹，卻又放棄不了這裡。

 

      他一直都很被動，因為想讓家人高興才努力表現得更好；雖然他們很溫柔，從不逼迫自己，但正是因為溫柔，他更不希望他們失望。

 

      幼教系，是他第一個主動爭取而來的地方。

 

      他不想放棄。

 

      悠爾把袖子重新拉回來，緩滯的呼吸一下通暢，他深深喘了一口氣，像從惡夢驚醒。

 

      他連親近的人都不想展示這道傷疤，怕他們感到難受，但他卻拿出來給晚夏看了。

 

      他不知道他除了想維持對等之外，是否還有其他心思在裡面；現在想起來，甚至有點震驚自己當時能願意袒露。

 

      是因為他們是死對頭嗎？

 

      所以才會有這般距離遙遠、不抱期待卻心知肚明的——信任感？

 

      悠爾昏昏沈沈地趴在桌子上。

 

      他快搞不懂死對頭究竟是什麼意思了。

 

      悠爾的意識逐漸模糊，聽見門口傳來敲門聲，他又輕輕睜開了眼。

 

      「悠爾？」伴隨聲響的是，晚夏試探的聲音。

 

      悠爾爬起來，甩了甩腦袋，讓自己清醒一點，慢吞吞的站起來，走到門邊開了條門縫。

 

      他精神不是很好，隔著門說話有點吃力，靠近了說話比較輕鬆。

 

      悠爾半張臉出現在門縫後方，聲音不是很大，聽上去甚至有點軟，「怎麼了？」

 

      晚夏沒料想到悠爾會開門，心裡猛地一跳，瞬間忘了自己原本要說什麼。

 

      他還沒想起來，倒是先敏銳地察覺悠爾有點消沈的跡象，「你......還好嗎？」

 

      悠爾愣住，「什麼意思？」

 

      晚夏偏了偏頭，認真觀察著悠爾的樣子，他平常有事沒事就看悠爾，大概分得出來對方異常的狀態，「看你好像沒精神......沒睡好嗎？」

 

      悠爾瞬間防備起來，堅定地搖搖頭，「沒有，你到底有什麼事？」

 

      晚夏看悠爾不願意說，也不可能去勉強人家，重新調整好狀態，總算找回了敲門之前的目的，「我只是想問，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學習？」

 

      學習？

 

      悠爾很是不解地瞇起眼睛，低著頭思考。

 

      晚夏又不像會開讀書會的那種人，突然提這一齣是想做什麼？

 

      他總之先確認，「......學什麼？」

 

      「遊、遊戲？」

 

      悠爾準備要關門，晚夏連忙出聲阻止，雙手不知所措地揮著，但也沒動手扒住門，「等等等等等！先聽我說嘛！」

 

      悠爾在心裡權衡了幾秒，還是決定聽一下這人要說什麼，又把門打開了點。

 

      他有些無奈，「那你說。」

 

      晚夏鬆了一口氣，笑著繼續說：「園長不是說要我們合作嘛，我覺得我們可以再多討論一點。」

 

      悠爾一聽，眼睛稍微有神了一些，但很快又開始懷疑。

 

      之前說了好幾次要討論，這個人偏偏不要，堅持說即興配合就足夠了；就結果看來，昨天也沒出什麼事，怎麼突然一反常態？

 

      看悠爾一臉不信，晚夏重新整理好說詞，一副無比自然的態度，「我的意思是，想要理解小朋友的想法，最好更貼近他們的生活；小朋友的主要工作就是玩嘛，所以對我們來說，玩樂也是一種學習。」

 

      「還有，其實玩本身就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，所以......你有沒有興趣？」晚夏前面洋洋灑灑說了一長串，到了收尾卻有點底氣不足。

 

      看來他有點太信任自己臨場發揮的能力了，追人要謹慎，也許得做點計畫。

 

      悠爾聽他說完，還是半信半疑。

 

      他繼續追問，「可以學到什麼？」

 

      晚夏見悠爾沒有直接回絕，尾巴又開始甩起來，眼睛裡閃著光芒就開始介紹，「很多啊，比如說雙人遊戲，可以學到和人的溝通和合作能力，正好我們系本來就很看重合作，玩了不虧；還有手腦協調、反應能力、想像力，推理遊戲還可以刺激人的邏輯思維，這些能力對還在成長的小朋友都很重要吧？我們知道遊戲是怎麼做的，親自體驗消化，就可以再傳達給孩子們。」

 

      「多學一點，絕對值得。」

 

      晚夏說到這裡，已經有點偏離原先誘拐悠爾的目的，而是發自真心推薦遊戲的魅力給悠爾。

 

      他真的很喜歡遊戲，所以很想分給喜歡的人。

 

      悠爾的內心在拔河，一端是晚夏不知道又想作什麼妖，有種步入虎穴的危機感；另一端是他又被晚夏那奇異的邏輯說服，覺得並非無理。

 

      但，他想晚夏是真心的。晚夏對小朋友的喜愛無庸置疑，小孩子的反應最為真實，看得出照顧者是否對他們好，也會親近跟他們玩在一起的人，看一眼便很容易明白。

 

      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，比起自己有點放不開和拘謹的性格，晚夏那樣開朗熱情的，肯定更受幼兒園的孩子歡迎，也更喜歡他。

 

      孩子王終究更討人喜歡，才會成為王。

 

      晚夏看悠爾一臉凝重，還以為沒戲唱了，腦袋和眉毛委屈地一聳，像被拋棄的濕漉漉的小狗，嘴裡含糊地說：「如果你不想要我也不勉強......我知道你不太喜歡遊戲的。」

 

      悠爾抬起頭，一看晚夏滿臉惆悵的樣子，心臟突然一緊，唇線都繃直成一條細線。

​

      晚夏這表情，怎麼還怪委屈的？

​

      或許是因為初次見面的壞印象，讓悠爾一看到晚夏輕佻的笑容，他就覺得對方嘴裡的話都在挑釁，都在暗暗取笑他。

​

      所以一面對晚夏這般表情，他突然就有點不知所措，突然就思考停滯，無法控制的心軟。

​

      怎麼回事，他還真把晚夏當小孩嗎？

 

      隨後，他開了口：「要玩......也可以。」

 

      晚夏瞪圓兩眼，無比驚喜地綻開一個笑臉，相比往常的輕浮樣貌，像個天真的小孩。

 

      悠爾有點窘迫，縮回房門後面，「但晚點吧，太突然了。」

 

      晚夏當然好，開心得簡直可以下樓去跑三圈再跑回來，「你什麼時候有空都行，聽你的！」

 

      悠爾點點頭當作答應了，把房間門關上，站在原地發了會呆，輕輕將額頭靠在門板上。

 

      他方才不幸的發現，不僅激將法配上晚夏對他有用，委屈示弱也同樣效果群拔。

 

      晚夏真的是，很容易打破他的計畫。

 

      ***

 

      當晚，悠爾用一天時間完成了給自己安排的工作，按約定的時辰來到了客廳，晚夏此時已經在沙發上等待，興奮之情一覽無遺。

 

      被這般視線直視讓悠爾有些不自在，不禁看向電視畫面，眨了眨眼，覺得有些熟悉，「這不是......上次那個恐怖遊戲？」

 

      「哦，對！」晚夏很開心，甚至有點受寵若驚，「你還記得！」

 

      「記得。」悠爾在晚夏旁邊坐下，對方遞來一藍一紅的手把，他小心地接過，握在手裡，「你嚇得魂快沒了。」

 

      晚夏被戳到痛點似的一抖，手裡是一把全黑的控制器，「我沒嚇成那樣吧......？」

 

      「這遊戲可以兩個人一起玩？」悠爾正在熟悉手把的手感，順便記憶一下每個按鍵的位置。

 

      就算他沒親自玩過，姑且也是看過的，不至於什麼都不知道。

 

      「可以可以，有雙人模式。」晚夏在主頁面點了練習模式的選項，「不過你第一次玩，先練習一下吧。」

 

      悠爾看晚夏愈發的躍躍欲試，完全沒有正在學習的氣氛，狐疑地蹙起眉頭，「你確定找我是來學習的嗎？」

 

      晚夏向後往沙發墊一靠，勾起自信調笑的唇角，「當然咯，射擊遊戲鍛鍊反應能力和手腦協調，等正式進入遊戲後偶爾會有謎題要解，訓練邏輯思考，還有這遊戲這劇情挺不錯的，可以擴展想像力和語文能力。」

 

      說得極其頭頭是道，明顯提前想過了。

 

      看悠爾渾身緊繃，晚夏試著緩解道：「你放鬆點嘛，很好玩的，玩遊戲就該開心，你看哪個小朋友玩的時候不開心的？」

 

      悠爾嘟囔，「我又不是小孩。」

 

      「那開心也不是小孩的專利啊。」晚夏熟練的操縱手指在蘑菇頭和按鍵上移動，很快就設定好了練習模式的細節選項。

 

      按下確定之後畫面一轉，換成了悠爾上次也看過的介面，只不過這次以螢幕正中心為基準，分了左右兩邊的視窗，分別是悠爾和晚夏的視角。

 

      「上面有操作說明，你先熟悉一下？」晚夏對操作已經滾瓜爛熟，這遊戲的操作還挺複雜的，也是遊戲官方準備了練習模式的理由。他想撥點時間給悠爾記憶，但沒多少就聽見對方嘴裡小聲念念有詞，閉上眼持續了一會。

 

      幾分鐘後他張開眼睛，把說明介面關掉，「我記好了。」

 

      晚夏有點愣神，呆呆回問道：「啊？你已經記完了？」

 

      悠爾點點頭，低垂著眼簾，雙瞳直視著手裡的搖桿，「左邊藍色搖桿負責人物動作，透過蘑菇頭推進來走動，上是防禦下是踩，左邊使用道具右邊拾取物品，L是跳，ZL是翻滾；右邊負責武器操作，蘑菇頭移動準心，A是射擊B是切換武器，X更換子彈Y近戰攻擊，R投擲遠程武器，ZR滿槽時可使用技能。」

 

      悠爾一邊說著，同時移動指尖在手把上面游移，動作沒有一絲遲疑，說到哪個按鍵就執行什麼動作，全程平靜如水，穩如山。

 

      他剛才順帶把連續按鍵觸發的技能一起背了起來，趁著驗收的功夫，有如機關槍子彈一般完美背出了整套技能表，連招式名字也報了。

 

      語畢，他喘了一口氣，轉頭看向晚夏有點不對勁的表情，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背錯了。

 

      他不太能允許自己失誤，更不能失誤了還不曉得錯在哪裡，便問道：「怎麼了？有錯嗎？」

 

      晚夏內心已經驚呆了，但面上還是竭盡力氣撐住，笑得有點勉強，「沒有，都是對的，才幾分鐘你就都背起來了啊哈哈，真厲害。」

 

      悠爾聞言鬆了口氣，在背技能表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絲鍛鍊記憶力的喜悅。

 

      他以前覺得玩有點浪費時間，高中本來就忙，柳未沫跟他推薦他也沒動搖；直到剛才，他沒想到玩是真的可以學習的，緊繃一天的心不知不覺放鬆了些。

 

      「我之前以為大人玩遊戲太不務正業，是我錯怪了，」悠爾釋然地說著，「這個背誦的強度確實算得上學習。」

 

      悠爾想到上次晚夏行雲流水的操作，想必對按鍵組合記得相當清晰，這才後知後覺的有點敬佩，輕聲誇道：「你也挺厲害的。」

 

      背了十分鐘技能表嫌麻煩之後放棄，全靠直覺戰鬥的晚夏僵硬笑笑，覺得悠爾好像誤會了什麼，但也不想戳破。